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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让与世袭,是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上一个绝大的话题,对此真伪、性质和变迁所作的讨论与研究早已汗牛充栋。不过原则,“禅让”多被视为一种上古的乌托邦式理想,在儒家思想中多认为是大同社会“选贤与能”的体现,而1949年以来又有不少人断定这是某一种“原始民主制”,尧舜禅让更向来是美谈,投射着后人对“三代”的想像,而世袭制则无论其好坏,基本上都被视为是禅让的对立面,即所谓“家天下”。
这些纷争,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后人对这些制度的起源已不了解,我们对上古情形的理解,最早也仅能根据战国诸子所论,而这些文献本身就是百家各凭己意的理解与想像。不过,通过比较研究,深入追溯古人的思想实质,我们或许可以发现中国政治某些根本性的优势,而禅让与世袭也未必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对立。
帝尧
超凡魅力:王者的诞生
从先秦时的文献可以看出,当时的社会极其注重血族生命力的跨时继承,因而正如日本学者高木智见所言,“诸侯国可以看成是由始祖与子孙后代所构成的一个大家庭,亦即人神共同体”,其中心就是集祭祀场所和政治中心于一身的宗庙。在原始氏族共同体的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尚未严重分裂之前,其内部各成员对共同体的存亡均有分内之责,有权参与国家事务,所谓“祭祀同福,死丧同恤,祸灾共之”(《国语·齐语》),而首领则对整个共同体的福祉负有最重大的职责。
此时,一个决策性的关键是:怎么选出首领?这涉及到一个社会中权力来源的合法性问题。美国社会学家爱德华·希尔斯区分了三种不同的合法权力:“当合法性的承认依靠于受命者对掌权者所颁布的法律、政令和指令的循礼守法性的信仰时,合法权力被认为是法理型的;当合法性的承认依靠于对掌权者借以施展其权力的哪些以前传下来的神圣性的信仰,和对他所发出的号令的以前传下来神圣性的信仰时,合法权力是以前传下来型的;当合法性的承认依靠于对掌权者的克里斯玛品质的信仰时,合法权力是克里斯玛型的。”据此,中国秦汉以后奠定的“律令制国家”可说是法理型的,而对“天命”的承认(所谓“奉天承运”)又带有以前传下来型的特质,但常被人所忽视的是,中国政治中也一直留有克里斯玛型(或“超凡魅力”)的痕迹。
所谓“克里斯玛”(charisma),出自古希腊语kharisma,本意是“神所赋予的魅力或偏爱”,是一种具有神圣性的天赋,一种绝对的品质。当然,在现代社会学术语中,这仅指一种特殊品质,体现在一个体对其追随者魅力或对下属的领导力上,坏人也可以和好人一样拥有克里斯玛。克里斯玛型的领导人往往依赖天意或神秘的“上帝”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既然其才能和意志都得自天启,因而他们往往“不受现世的束缚”(马克斯·韦伯语)。但可以设想,正是他们的这种品质,可以带来一种常人无法企及的权威,仿佛他们就是上天的代言人。
任何人类社会快速发展到相当多而杂规模时,自然会催生道德教化的神祗,以维系一个不如此艰难以维系的社会共同体。在中国文化中,这个最高神是道德化的“天”,但“天”本身却不像西方的“上帝”那样具有人格化形象,“天意”仍需要人来呈现、解读、传达。这在后世往往被视为儒者的使命,但在最初可想是巫的职能,其先决条件则是某一种特殊的禀赋——因为这种“天赋”本身就意味着此人被“天”所选中,是具有神性的人。
在中国文化中,对原初社会的设想不是“人与人为战”,而是“人兽无别”、“人与人无别”的混沌状态。怎么从混沌中创造秩序?在上古氏族共同体时代,能把人与人分开的主要条件就是其天赋与才能。三皇五帝的一个主要特征,就是他们身上所具有的神性。试看《史记·五帝本纪》:黄帝是“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帝喾“生而神灵,自言其名”;尧“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在我们这个祛魅的时代,这些很容易被视为神话化的夸大,但可以想见,在氏族共同体的时代,正是这种克里斯玛特质,才使人们自动信服他们已被上天授予一种创造、维持和改变社会秩序的能力。根据定义,这是一种与宇宙中超越性的终极力量联系的特质,他们本身就是道成肉身的神显,其德性可以让各个与他们接触的人直接或间接地体验到。
人类学家詹姆斯·弗雷泽在比较研究后发现:“在多个民族中,人们迷信统治者属于人类的高等种族,拥有无可争议的超自然的和神秘的力量。对于这种力量,被统治者既无权获得也无法抵抗。这种观念使得政府实行统治大为方便。”这使某个体获得了天然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权威,因为在人们眼里,他已经不是普通人,而近乎半人半神,甚至就是神本身,社会的秩序于是可以围绕着这个神性的中心得以树立、形成并得以维系。
怎么识别出一个体身上具有这样的神性?除了某些殊异的外在表现,中国文化特别着重的就是“德”——其本意其实就是指“天赋的内在力量”,因而有德者便是一个被“天”所垂青、选中的特殊人物。这个概念虽然历经变迁,到后世不再那么强调先天因素,转而突出后天“修德”的重要性,但“权力的合法性来自统治者的品德”则一直是儒家的信条。政治思想史学者马骊认为,这应当归入韦伯的克里斯玛型概念,一如程兰兰(anne cheng)所指出的,意味着“统治术并不是一项需要专门知识的政治技术,而只是涉及到天生或者后天培养的个体的超凡魅力”。
这种权力乍一看是不受制约的,因为人无法限制神,但至少在起初,它也不得不向社会共识低头,那就是:这个统治者的超凡魅力,并不仅仅属于他自己,而应当用来确保整个共同体的福祉,而这也正是人们之所以向他让渡个人权力的出发点。不仅如此,既然这个统治者承受着天意,那么当出现灾异时,人们也就很自然地归咎于他。在非洲,“国王一般被想象为具有使雨水降落和庄稼生长的神秘力量,旱灾和饥荒则被解释为国王的软弱或恶意,因为此就要对他进行惩罚,或是废黜,或是处死”。
在中国文明中,对神王(god-king)的更换没有那么残酷,但灾异、动荡、不幸也会被解释为“德衰”,而要恢复社会安定的唯一办法就是统治者戒慎戒惧,不断“修德”。但即便如此,人们也会很自然地意识到,这种超验的神性无法稳定地永久集中在一个体身上,因为任何人都有生老病死,而正如《金枝》这样的经典早已说明的,在原始人看来,衰老便说明着神王身上的神性衰退,因而为了共同体的福祉,必需在他们老死之前,及时更换一个新的神王。有些族群甚至将积累起来的全部不幸和罪过都转嫁给将死的神,由他代为承担这一切。
受此启发,陈心林在《“金枝国王”:禅让制起源的人类学阐释》一文中提出,中国远古时期的禅让其实既非出于圣人礼让,也不是原始民主制的选贤授能,而是王者源于祭司权力,被共同体选为献祭上天神灵的“牺牲”,且肩负重担,故人们对王位避之不及——禅让之“让”,并非“礼让”或“逊让”,实为“避让”。吴锐在《禅让与封禅新考》中也认为,禅让的本义是筑土为坛举行宗教仪式转让权力,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上古时代的王者集宗教与政治领袖身份于一身,必需以此说明自身的神性,才能被承认为具备成为王者的资格条件。
这可以很好地解释围绕着禅让的种种说法:尧舜禅让向来是美谈,但据《史记·五帝本纪》正义所引《括地志》的两条材料说:“《竹书》云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竹书》云:舜因尧,后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此外,《史通》所引的《竹书纪年》,文案也与此大致相似,说是“舜放尧于平阳”。王玉哲认为:“过去史学家由于长时间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大都以儒家所传的禅让说为实录,信之不疑;而对篡夺说则不予理睬,或直认为系周末人不经之谈。”其实,“禅让和篡夺正是前后两种新和旧的社会因素、犬牙交错的过渡阶段的社会现实。”
实际上,如果从共同体福祉的立场出发来看,这些都是不矛盾的。一个克里斯玛的领袖在衰老之际,必需要有新的人选来接替,因为他身上神性的巫术力量也在衰微,如果不替换掉,那么整个社群都会受其影响而面临灾难或衰落,因为此他必需让位。权力过渡的大前提没有疑问,而禅让、篡夺、放伐、革命只不过是实现过渡的几种不同方法:禅让意味着主动自愿的和平移交,而如果天象已经说明他的神性衰退却仍不肯让位,那么就只能予以推翻或放逐。春秋时期的莒国甚至屡次放逐国君,都是因为国君危害以前传下来共同体存在之故。
从“金枝国王”的原理出发,这些原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为了确保共同体的昌盛,就应维持统治者的神性(或“德性”)始终不衰。对这个大前提,可以说历代都是没有疑义的。即便是世袭君主制下,如不修德,上天也将不保佑,随之民不聊生,这都被视为天人感应的信号。直至东汉元延元年(前12),大儒谷永仍因灾异频见而上奏力陈国家“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若失道妄行,逆天暴物,则上天震怒、五星失序,以致灾异屡降,帝王若不改悟,则上天必将“更命有德”。明末思想家黄宗羲那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现在被视为反对君主专制的革命性观点,但追根溯源,其实就出自这样的上古理念。
世袭制的诞生
如果说一个体的权力合法性来自他天赋的超凡魅力,那么这种内在的神秘力量怎么传承就成了一个大问题,因为这涉及到权力交接。按照“金枝国王”的原理,权力的传承并不必然是世袭的,因为天赋异禀的人在人群中是随机分布的。理论上说,当老王身上的神性衰退、而“有德”的新人出现时,前者就应当主动禅让给后者,这就是传说时代“尧舜禅让”所成立的背景。
这段历史在后世的传述中已被各自解说了太多次,众说纷纭,以至真相愈益难明,有些学者干脆否认存在禅让,而认为世袭制早已出现。历史学家王和在《历史的轨迹》中就主张,尧舜之间的领导权交接“不应看作是个体之间的权力转移,而应视作是部族地位变更的反映”,理由是文献记载“尧在位共九十八年,其中前七十年为亲政,后二十八年将行政权力转交给舜,但尧仍保有最高首领的地位”,而“任何一个个体都不可能有这样长的执政寿命”,那么掌权的就只能是尧所属的陶唐氏部落;既然“唐尧、虞舜、夏禹之间的权力继承并非个体之间的权力转移,而是部族地位变更的反映,那么,我们也就无法说明世袭制是由夏禹以后才开始的”。
这种观点很有代表性,显然,它把上古的统治权力看作是“行政权力”,撇除了其中的神权色彩,进而认为世袭制的产生不过是统治者通过强制力实现的权力私有化。确实,从“公天下”到“家天下”是上古史的一大关键,以至于中国历来将那个现在考古学上难以证实的夏王朝看作是中国历史的一个分水岭;但如果说世袭制的诞生仅仅只是依赖行政权力,那就难以解释当时的过渡何以如此顺利,也无疑低估了当时的王权所包含的神性因素。
在此我想提出一个新的假说:世袭制的诞生,实际上与禅让制出自同一原理,那就是神秘力量的转移,而其最终胜出,既是因为顺应了原有的群体心理,也是因为它有着难以取代的优点,那就是能不使禅让制在实行中坚持出现的纷争。
超凡魅力的权力移交会引起一系列问题:如果神王的神性在衰退,那么怎么证实?以灾异为“失德”之警告,这还好理解,但如果是身体自然衰亡,那么何时才应让位?如果出现了新的“有德”之人,那又通过什么来证实这一些?儒家的看法是“祥瑞”,而阴阳家则快速发展出“五德终始”说,都强调了宇宙力量流转的可能,但这最终都变成了为权力转移合法化制造的借口。更棘手的,则是如果认定“德运”已经转移,双方默契之下顺利交接权力还好,如果出现不一致的认识,那如何办?
夏启
在中国政治以前传下来中,这是始终无法处理的难题。总结一下,中国文明对神王的权力过渡不像西亚那样有“杀死神王”的残酷性,而标举温和礼让的“禅让”为政治理想。最关键之处,在于确定作为神秘宇宙力量的“德运”何在:如果德运转移,那么“革命”也是合理正当的,否则就是不正当的“逆取”,但问题在于,怎么才能确知德运已经转移?由于“天意高难问”,这就给了权力的争夺者不同的解释余地,很容易出现纷争。
司马迁在《史记·伯夷列传》中回顾尧舜禹禅让的事迹,谈到当时选任慎重、往往历经波折,感叹:“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这个权力过渡期很容易出现不稳定的局面,从不同社会的实践看,在出现这样的纠纷时,有几种不同的处理机制:任期制+公开选举;抽签(金瓶掣签);秘密指定,以及像奥斯曼帝国那样,在明确唯一继承人之后,杀死全部竞争者以不使任何纷争的可能性。
在一个深信统治者具有神性的政治构造下,要处理这样的纠纷尤为困难,因为像投票机制本身就是祛魅的,意味着所有人平等而否定身份差异,这不仅与等级制格格不入,事实上也相当于否认了神性和天赋——因为那只有“天命”可以认定,而不取决于“民意”的多寡。古罗马时代的一个故事可以从侧面说明这一些:叙利亚国王安条克四世因为曾在罗马生活十多年,回到东方后,他像罗马人一样展现亲民姿态,甚至穿上托加袍巡视市场,仿佛自己是候选人,与民众握手并请求他们为自己投票,这反而让民众困惑不已,将他的尊号epiphanes(“神显者”)戏谑地改称为epimanes(“疯子”)。
相信神王具有内在的神性,并不必然导向世袭制,因为有些文化中或者相信这类特质仅仅是个体的,又或者认为其传播是在无血缘关系的个人之间流动的。在前66年的罗马时代,西塞罗在演说中反复提到庞培拥有“神圣的”和“神明赐予”的才能,特别强调了他“难以置信和神圣的德性”(incredibilis ac pina virtus),强调他具有某一种超越常人的品质,根据罗马以前传下来,得胜归来的将军在凯旋式上穿着卡庇托山神庙中的朱庇特神像的服装,这似乎都含蓄他已踏入神明行列,但在战车上仍有一个奴隶站在他身后一遍遍地轻声提醒:“记住你只是个凡人。”玛丽·比尔德在《罗马元老院与人民》中指出,“在罗马世界中,凡人和神明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神明的力量和属性可以通过某一种方法被用来表达人类个人的卓越和重要性”,元老院于公元前42年正式批准恺撒为神明,屋大维也因为此自称“神明之子”,但“无视神明和活着的皇帝的区别一直是僭越之举,不论后者可能多么像神”。虽然罗马皇帝在死后可加入官方的诸神行列,但“至少在形式上,决策权掌握在元老院手中”,同时人们始终对这种人神转换抱有疑问。
丝毫没有疑问,罗马社会虽然承认杰出首领的超凡品质,甚至认同他可以成神,但那不仅首要是死后追授,而且并不认为这种神性可以像头衔一样继承,这倒不如说是对个体一生成就的认同。不妨试想一下,一个神王怎么将自己内在的神性传播给新王?在藏传佛教中,一个活佛死后,他会转为新生,意味着他的神性传播到了另一个新出世的孩子身上,只要你根据他圆寂时留下的征象,找到那个转世灵童。但这同样没有走向世袭制,因为获得这种神性的转世灵童理论上可以是当时出生的任何一个儿童,只要他展现出了那种特殊的禀赋。
在上古的中原文化中,尧舜、舜禹禅让意味着神性的传播也是取决于天赋而非血缘的。但不管禅让制在上古有没有真正实行过,有一些似无疑问:它从来没有过确定的制度化,而寄望于“圣贤”自觉的德行,这既表明了中国人对人的信心,但又在实践中难免出现无数难题,因为绝很多人都达不到“圣贤”的境界。
如果没有清晰的制度约束,现实中这就会造成相当棘手的局面,而在家族以前传下来深厚的文化气氛下,很可能又自然催生出另一种理念:德性的神秘力量不仅可以在不同天赋的人身上流转,也同样可以通过血脉代际继承,因为理论上说,最“肖”其父祖的恐怕就是子孙了。“血统”本身就可以是权力合法性的来源,虽然大多数人相信这是基于权力的私有化,但正如“夏后氏德衰”这样的说法所透露的,也意味着子孙后代可以一直继承、保有祖先遗传下来的神秘力量,而“不肖”则意味着这种德性的力量在代际的连续之流出现了衰退。
如果是这样,那么中国社会特别强大的祖先崇拜很可能与之正是一体两面、相互强化的结果。因为如果现世的权力、内在的力量不是直接得自“天”或“神”,而是由祖先传承下来的,那么对子孙后代来说,祖先才是那个更直接的力量源泉,代际之间通过死亡和新生,就可以完成连续的德性传播。所谓“遗德余烈”,也因为此才更要强调每一代都应完全以上一代为榜样,以便完善地继承这种神秘力量,背离便是“不肖”,对家族的延续将意味着不幸和灾祸。
在中国的历史以前传下来中,夏王朝的树立之所以具有划时代意义,就是因为它确定实现了王权的世袭,所谓“家天下”。尽管现在的历史学和考古学更注重它的王权标志,即“铸鼎象物”和“禹锡玄圭”,但那是它权力的象征,而不是一个权力得以成立的来源。夏王朝之所以能突破原先禅让制的束缚,固然有可能是大禹通过权力的累积实现了强制性权力的私有化,压制了反对的力量和声音,但其遇到的反抗之弱,也可见当时社会原本就默认神王的内在力量可以通过血脉来传承。
这个新的模式之所以能胜出,另一重原因恐怕也在于:世袭制的权力移交过程中可以比禅让制更为稳定。考古学已说明,大致从公元前2000年起,全球气候逐渐干旱,到前1000年左右达到顶点。此时,黄河流域的初民也面临着重大抉择:在可利用的资源难以大幅增多时,越来越密集的人口只能寻求现有资源的重新分配,而这导致人群之间的冲突加剧,政治结构越来越大,社会需要一个更稳定的权威能公平比较有效地分配资源,所谓“天下为公”。
从《竹书纪年》等后世典籍的描述来看,尧舜、舜禹的权力交接其实已经隐含着不小的内在冲突,以至有传说尧其实不肯交出权力而最终被放伐。禅让制尤为困难的一些则是怎么在人海中识别出那个天赋异禀的人,因为理论上任何人都有可能;而世袭制则将继承人的范围缩小到了统治者的后代——不管其数量多少,相比起来总是大大缩小了,到后来嫡长子制确立,则更缩小到固定的人选。这样的演进,最大的利益就是不使了纷争,但付出的代价则是难以在大范围内选贤任能。
不过,既然世袭制相信祖先才是自身神秘力量更直接的来源,那么在推动祖先崇拜的并且,也将这种克里斯玛的传承普及化了——因为原先可能只有极少数人体现出那种上天所赐予的天赋,但现在各个人都有祖先可以保佑自己。不仅如此,“家天下”与原先那种“天下为公”的社会共同体观念相违背,这就产生了一种张力,要求统治者必需将自己继承来的才能和权力仍用于共同体本身。正因为此,对上古“禅让”理想的再次兴起,其实正折射出战国时代被边缘化的士人渴望积极参政的强烈意愿。
当然,历史上采取世袭制的国家比比皆是,远不仅中国如此。我在此仅是想指出以往在“禅让”与“世袭”的争论中常被忽视的三点:一是这种权力来源的克里斯玛属性;二是禅让与世袭其实同为克里斯玛权力传播的合法形式;最后,则是世袭制在中国社会的成立,也与禅让制缺乏制度化而引起难以处理的纷争有关,世袭制恰可在一定程度上不使这一些。
由于儒家的影响,这些历史面向在很长期里被湮没了。列文森《儒家中国及其现代命运》的第二卷就强调,“内在的美德,而非超验的力量,才是儒家对君主制的理想”,相比起来,“日本君主制理论强调的是血统,而非天命的选择,强调的是天皇世系的资格,而非道德的资格,它从来都不是儒家性质的”。但事实上,在中国文明的起初,“德”同样既是一种“超验的力量”,又能与血统和世系的资格结合,在制度演变的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所谓“祖德”。列文森所说的儒家信条,实际上是直到战国、秦汉之后逐渐确立的新观念,而这又与一系列的社会变动有关,但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参考书目
[英]詹姆斯·弗雷泽《金枝》,徐育新、汪培基、张泽石译,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
[英]詹姆斯·弗雷泽《魔鬼的律师:为迷信辩护》,阎云祥、龚小夏译,东方出版社,1988年
[美]艾兰《世袭与禅让:古代中国的王朝更替传说》,孙心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
许景昭《禅让、世袭及革命:从春秋战国到西汉中期的君权传承思想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年
杜正胜《周代城邦》,联经出版事业企业,1979年
[日]高木智见《先秦社会与思想:试论中国文化的核心》,何晓毅译,上海古籍出版社,年
[以色列]尤锐《展望永恒帝国:战国时代的中国政治思想》,孙英刚译,上海古籍出版社,年
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可》,上海人民出版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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